进来的人是个穿着青色大氅戴纶巾的长髯中年男子,我因在地上,位置比较低,一眼就看见他腰间的玉佩是裴家人特有的云纹。
那人进帐后看见气氛不大对,先顿了一下,眼神询问红发男子是怎么回事。
姜燃和我都收了剑,姜燃重新戴上她的手套,一边戴一边若无其事地说:有什么事就直说,这是涂山王太妃,老熟人了,裴大人你应该见过。
裴大人又看了那红发男子一眼。
王后说什么就是什么。
裴大人这才重新开口。
裴家派去帝都的人以求见皇后为由伺机暗杀皇帝,谁知皇后发现了端倪,提前带着皇帝和一队禁卫出宫,这次暗杀我们出动了帝都所有人手,围追之下皇帝被困在城墙,避无可避,可谁知道……
裴大人说到此处,脸色变得极差。
谁知道,那人根本不是皇帝,而是皇后,她为了掩护皇帝逃跑,穿上龙袍假扮成皇帝引开追兵,皇帝则在禁卫的护送下安然出逃。
红发的男人淡然说:那又怎样,这次杀不成下次再杀就是。
仿佛姜可在他心里就是砧板上的肉。
那一刻,我甚至起了杀心。
姜燃低声警告:你打不过他,我男人跟姜可不一样。
都这样了,她还不忘嘲讽姜可?
没那么简单裴大人说出这话时,尾音都有些撕裂了,透出一股心急如焚的味道,既然知道眼前的人是皇后,我的人自然不会追杀,皇后毕竟也是裴家女儿。
他们便骗皇后,皇帝已被杀,让她不要再抵抗,跟他们走就是。
可……可谁知道……她竟是个死性子
不祥的预感重了起来,我急忙问:裴缇怎么了?
皇后信以为真,站在宫墙上,扬声大骂,裴家五世三公两皇后十三宰相,为国尽忠死而后已,先祖忠烈公配享太庙,享国祚香火,如今裴氏后人却成了戎狄走狗,通敌叛国,谋害天子,是国之狗贼。
皇后说,如此耻辱,她恨欲啖其肉食其髓,如今国脉动荡,是皇室无能,不能保社稷,但她身为皇后,不灭此恨不能平。
她对着城墙下众人高喊,
裴缇自绝于裴家,再不为裴氏女
谁能族诛裴家,驱戎狄于边关,献裴氏血祭先皇之灵,当为天下之主,我裴缇,携玉玺开皇城以贺。
裴大人的声音带着颤抖,似乎接下来的画面只是说出来,都显得不祥。
原来,裴缇说完那番话后,怀抱玉玺,身穿龙袍,从皇城一跃而下。
宫墙高耸,城内的杀手和城外的百姓只见那抹明黄的身影从高处坠落,细软浓密的发丝在风中散开,提醒着世人这是一个多么柔弱的女子。
然后,一朵血色莲华绽放。
营帐内一时间没人说话,即使没有亲眼所见,但光是想象都足以令人心惊。
良久,裴大人才崩溃地说:皇后这一跳,世家大族、地方豪强、土匪乱民,凡有所闻者,尽数悼念,如今最大的两股势力永州宋绮竹和涂山公子姜蜜更是直接停战,奉皇帝姜可,举兵往边关来了他们……他们是来灭裴家的
怕他们不成红发男子冷冷地说。
我站起来看着他,你应该怕,也必须要怕。
说完,我就要离开营帐,姜燃看我神情不对,你要做什么?
我去祭一祭裴缇。
一说出这句话,像是真的确定裴缇已经死了一样,一瞬间有种无法呼吸的痛感,我才意识到裴缇对我的影响有多大。
我觉得自己快走不动了,腿一软就要倒下,好在姜燃扶住了我。
燃燃,和我一起去?
姜燃并没有骂我疯了,居然让大夏的皇后去祭奠中州的皇后,而是直接说:好。
那天下午,我和姜燃把什么战争、仇恨、阴谋算计都抛到脑后,一人一壶酒一叠黄纸三炷香,找了最干净的一块雪地祭奠裴缇。
我喝着酒,跟姜燃讲裴缇的故事,讲她父母早亡,讲她嫁人、流产、丧夫、再嫁、交兵权——裴缇的一生极其简单,但又很复杂。
她明明有那么多可恨的东西,所有人对她都是利用算计,可她为什么还可以对谁都一颗真心?
寿姑很喜欢念叨,夏天天气热一点,她就要说,这么热地里劳作的人可怎么办啊?
天气冷了,她又要说,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了?
宴会上上个肉菜,她都要哀叹路有饿殍……哈,是不是很矫情?
而且她那时候要嫁给姜可了,我看到她都觉得讨厌。
你知道吗,我当年和宋绮竹合谋暗杀了姜麒臣的儿子,她吓得回王府的时候都不敢下马车,后来宋绮竹来接我们,她说话的声音都在颤。
燃燃,你说,她胆子那么小,怎么敢跳下去呢,多痛啊……
我喝了一大口酒,觉得胸膛被搅动得疼得厉害,我觉得她父母死了没人给她撑腰,流过产生不出孩子,所以还是让她嫁给姜可了,我就是个贱人我就他妈是个贱人。
是不是没有我,她就不会死?
姜燃与我蹲坐在雪地里,不管浑身被漫天大雪打湿,我们两个人像是被放逐到了没有旁人的荒野,她终于可以卸去负担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将头靠在我肩上,睿睿,这个世上没有如果,发生了就是发生了。
她突然将酒壶对天一扬,裴缇,我姜燃敬你。
我跟着举起手中酒壶,
敬你
——
裴缇,忠烈裴氏女,元武十一年生,先嫁总督汤勉,后寡,以其至纯至忠,涂山王选为皇后,灵武三年携玉玺怒斥裴逆,后坠城墙而薨,史称,昭烈皇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