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早饭后,向文挎起书包就要出门了。他便对弟妹俩说:“我出去转一圈,晚上回家好写东西。”
向芳和向武同时点了点头。他俩知道,哥哥一定是想去会杨琼,打探珍珍姐的消息。
虎山的腊月,就在不经意间红叶褪去,山林的褐色一天天加深,满眼青褐之间,那些常青的树木,在阳光下绿得耀眼。向文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赶到了虎山脚下的石头湾。
几年前的一天,姐姐就曾带着他到这里卖过甜酒曲,姐姐还被湾子头边的一户人家的恶狗咬伤。这当儿,向文又靠近了这户人家,他想打听杨琼的住处。他怕那只恶狗又突然窜出来咬人,便站在离大门口几丈远的地方喊了一声:“有人吗——”
“来罗——”屋子里飘出了一个女孩子悦耳动听的声音。
听见有人答应,向文这才大胆地向门口走了几步。此时,他惊呆了!出门迎接他的竟然是老同学杨琼。
“这是你家?”向文连忙道。
“怎么?不是我家是你家?”杨琼笑开了。
“你家的恶狗呢?那年把我姐姐咬伤了,我恨不得一锄头挖死它!”向文装着很生气的样子说。
“哎!你别提了,我家的这只狗也怪可怜的,就在咬伤你姐姐的那年冬天,我妈为治我爸的病,一狠心就把它卖了,只卖了五块钱。我爸的病也没治好,没熬到过年就去世了,所以每到年底我都要提前赶回家……”
杨琼似乎快要掉眼泪了。向文连忙压低声音说:“真对不起!我不该瞎开玩笑,让你勾起了伤心事。”
“没事的。我敬爱的向老师不也是英年早逝吗?你比我还伤心。”杨琼善解人意,反倒安慰起了他,随后很客气地说:“到屋里坐吧!”
向文刚落座,杨琼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到他的手中。向文见屋内没有动静,便随口问道:“你妈妈呢?”
“刚到外婆家去了。可能要到下午才回来。”杨琼连忙应道。随后又补充说:“你先坐一会儿,我去换一下衣服。”
“嗯。”向文点了一下头。心想,我又不是来与你相亲的,打扮那么漂亮干啥啊?然而,为了打听小珍的情况,只得等她做完想做的事了。
没等向文喝上几口茶,杨琼便从卧室里迈着轻盈的步伐出来了。她换上了一件绿色灯芯绒上衣,一条黑色的喇叭裤,非常干净得体,富有线条美。杨琼见向文盯着她不眨眼,便笑眯眯地说:“我是不是很像小珍呀?”
“确实有点像。只不过你比她更成熟。”向文实话实说。
“那当然嘛!珍珍还是个小姑娘,而我比你的年龄还大一点。”杨琼快言快语,“我已经谈男朋友了,你还没找媳妇吧?”
“看来,我是起心早下手迟啊!”向文忍俊不禁。
“还不迟!我又没结婚。”杨琼“扑哧”一笑,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角,“我今天的心情特别好。走!陪我到山上去逛逛,我快一年没上去玩了。”
向文又只得无条件服从。
杨琼领着向文从自家屋后开始上山。这是极少有人走过的一条羊肠小道,与向文上初中时走过的那条羊肠小道相隔了约一里路,走起来特别费劲。还没走到半山腰,杨琼就累得气喘吁吁,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我已经累得不行了,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!”
向文立马停下了脚步。二人在树丛中随便找了一个小草坪坐了下来。这时,他转脸看着她,认真地说:“老同学,现在该说了吧?小珍的情况到底怎么样?”
杨琼与小珍在一起打工,在一间寝室睡觉,亲如姐妹,无话不说。她已经把向文和小珍之间事儿了解得一清二楚。此时,她真的不知如何开口对他讲。
“我知道我这个妹妹早已把我给忘了。”向文见她好半天没发话,便顺手折断了身旁的一根枯树枝。
杨琼一怔,连忙道:“老同学,我看你这言行举止就知道,你心里还没有完全把小珍当妹妹。请你千万不能怪罪她。她离开虎山到南方打工也是为你好,应当说是迫不得已。她现在的确已经谈男朋友了,男朋友是外地人,家中很有钱。你妈妈和大伯不都很爱钱吗?当然,带给你的手表是她花自己的钱亲手买的,整整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,这说明她还没有忘记你。”
“我不怪小珍,我只希望她过得比我好。既然她现在已经找了男朋友,我也不用再牵挂她了。妈妈有了钱,生活也可以过得更好一些,我肯定高兴。”向文终于冷静了下来,“其实,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,只不过心里有点不舒服,所以想找你问个究竟。因为她离开虎山实在是太突然了。”
“你想通了就好。其实,你还没有摸透女孩子的心理。你一旦找了媳妇,就会很快忘掉她,可她是永远忘不了你的。我知道,你是小珍喜欢的第一个男孩子,何况还有兄妹之情。”杨琼越说越来劲,“小珍说得对,她自己没有什么文化,要是与你过早地结婚生子,就会把你这一生陷在了虎山。如此一来,你十年寒窗岂不枉费心机?”
看来,小珍并非贪图享受之辈。尽管没有什么文化,但脑袋瓜很灵活,自己想到的她想到了,自己没有想到的她居然也想到了。
向文突然觉得自己愧对了这个异姓妹妹。在家时,小珍帮他做了那么多的家务事和繁重的农活儿,还带给了他许多的欢乐;离开家,也是为了让他保留走出虎山的一丝希望……
小珍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好妹妹!
“老同学,你说错了!男人的心理与女人的心理差不多。”向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。其实,他也永远忘记不了她,至今他还经常在梦中见到那两个甜甜的小酒窝。
“是吗?”杨琼一怔。
“你后来怎么没上中学?”向文突然掉转了话题。他已经不再为小珍的事烦恼了。
“还不是因为家里穷嘛!妈妈一心要培养弟弟读书。弟弟也算争气,今年考上了省级中专。”杨琼立马露出了自豪的笑脸。
向文的心里很清楚,在这个穷乡僻壤,家家户户重男轻女,把女孩子当成了“泼出去的水”,都指望儿子养命。家里再穷,做大人的都要培养儿子读书。由此断送了许多女孩子的大好前途。然而,这些女孩子也只能认命。
“可惜,我让妈妈和姐姐失望了。我中学时的几个铁哥们,如今都比我有出息。范华和贺健伟已分别考上了军校和名牌大学,他们两个将来都是当官的料子。向俊虽然没有考上大学,但已成了小有名气的个体户,盖了新房娶了媳妇。而我呢?现在依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。”向文又开始深深地自责起来了。
读小学时,杨琼与向文一直是同班同学。她知道,他是一个不服输的男孩子。她也始终不敢相信,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向文会在农村生活一辈子。
杨琼与小珍有同样的想法,向文是虎落平川终有再起时。想到此,她打趣地道:“老同学,往后要是发达了,可别忘了我这个旧情人啊!”
向文开心地笑了。他知道,这是老同学在宽他的心。
“你说个真心话,当年我和贺健伟为了取悦你而争风吃醋甚至打起架来,你到底喜欢谁?”向文突然问。
“你真是傻啊!那时候年纪还小,什么都不懂。”杨琼嫣然一笑。
“我就知道你喜欢贺健伟,所以我不服气与他吵架。”向文立马道。
“你说错啦!虽然贺健伟的块头比你大,皮肤也比你白,但他的心思比你深,不容易接近;你虽然瘦小,但你很直爽、很随和,你才逗人喜欢。”杨琼连忙解释了一番。
“不过即使你喜欢贺健伟,你现在也不容易见到他了。他目前正在省城名牌大学读书,将来当了官,你更高攀不上。”向文竟然洋洋得意起来了。
“我已经找男朋友了,不稀罕啦!”杨琼笑嘻嘻地站了起来,“休息够了,我们继续爬山吧!”
二人一口气爬到了虎山背部,这里是向文读初中时的必经之路,他太熟悉了。于是,他提议道:“我们还是爬到东边的虎头上去看看吧!”
杨琼点了点头,跟在了他的身后。不一会儿,二人爬上了虎头顶。
放眼望去,沿东南方向蜿蜒经过虎山村的桂河尽收眼底,此时有不少的村民正从东头过河到对面的西岭县城;北边是虎山村的背面,属于熊家岭村的地盘,肖石冲中学就建在熊家岭村的地盘上,再往前就是肖石冲乡政府办公所在地。
回头再看虎山村,七个小组顺着地形呈弧状排列,零零碎碎地分布在虎山和桂河之间。向文的家在虎山中部的正前方,离桂河约三里地……
向文的视力不太好,看不清遥远的东西时便问杨琼。
“你把我当成你的眼睛啦!”杨琼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,“你应该配一副眼镜。”
“往后再说吧!”向文也很想配一副眼镜,免得经常把人认错了。眼睛是心灵的窗户,当然得保护好嘛!他曾经到白云街的眼镜店里去看了一下,但价格太贵,配一副近视眼镜要三十五元,相当于两担稻谷的价钱,他舍不得,所以他决定暂时不配戴眼镜。况且,在农村种田也不方便戴眼镜,如果戴眼镜种田,岂不让人笑掉大牙?
二人又边聊边下了虎头顶,顺着虎背往下走,不到一刻钟的功夫,就来到了地势稍低的西头。这里也是山的尽头。
向文没兴趣再看远景了,信步走到一口几平方米的小池塘边后才停止了脚步。说来也怪,这口小池塘里常年有齐膝盖深的水,清澈见底,无论严寒酷署从没干沽过。
向文刚蹲下身来,杨琼便来到了他的身边。
“你知道这口小池塘的传说吗?”向文一本正经地问杨琼。
杨琼住在虎山脚下,关于这口小池塘的传说,她很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讲过,但她故意摇了摇头装作不知道。
“我是上初中时才听人讲的。”向文冲着她作了个鬼脸,然后蹲下身来捡起一个小石块,打了一个水漂,小石块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向了山脚。
传说很早很早以前,这里生活着一只成了精的公老虎。一日,这只公老虎异想天开地变成了一株仙草隐身熟睡。不巧有一位挖药草的农夫经过这里,他喜出望外,一锄头下去,不偏不倚地挖掉了公老虎的“命根子”,自此这里长年累月往外冒水,日久天长就形成了这口小池塘……
“这个传说简直不靠谱了。”杨琼也跟着蹲下身来。
“传说就是传说,不能当真嘛!”向文笑了笑。
杨琼似乎还显得有点不开心,她本来也想伸手捡一个小石块打水漂,却突然改变主意了,伸手故意推了向文一把。
向文失去了重心,歪倒在地。杨琼哈哈大笑了起来。
“你搞突然袭击呀!”向文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,他也不由自主地伸手拉倒了杨琼。她根本没有料到他也会开这样的玩笑。刹那间,二人在斜坡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缠,直到一棵大松树挡住了去路才停了下来。
“你真傻!刚换的干净衣服都被你弄脏了。”杨琼仰面躺在厚厚的软绵绵的松针落叶上责怪道,“今天我俩要是掉到山坡下摔伤了,那就成了天大的笑话。”
“哈哈!还是躺在这红地毯上舒服。”向文很得意地笑开了,“这满山坡都是树木,怎么可能掉下去啊!”
二人躺在山坡上,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空气,好半天没人开口说话。
“你是不是又在想她了?”杨琼突然坐了起来,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,“你该不会把我当成她了吧?”
“我可从来没有带小珍到山上来玩,连附近的桂河边也没带去过。现在想起来,真觉得欠她的太多了。”向文也坐了起来,“你确实与她长得有些相像,连头发的长短也差不多,还有那两个甜甜的小酒窝……可惜,我配不上你这个大美女。”
“你别自卑嘛!你也算是虎山村的一个才子。”杨琼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。
“今天玩的太开心了。”向文也一下子蹦了起来,并顺手帮她拂去了衣服背后沾满的松针落叶。
“我今天也很开心,小珍交给我的光荣任务,我已经圆满完成了。”杨琼如释重负。
“老同学,见到小珍后,请代我向她问好。”向文很认真地看着她,“其实,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。”
“什么事?你说。”杨琼急忙道。
“这几年,我们虎山周围有不少的年轻人像你一样外出打工,为社会和家庭作出了不小的贡献,令人钦佩。我想请你谈谈这方面的事,打算写一篇比较有份量的文章。”向文实话实说。
“哎哟!我的腰摔伤了,好不舒服。”杨琼突然卖起了关子,不停地用手揉着腰。
“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治治?”向文迫不及待地想听她讲打工故事,哪容得她耍赖,于是斗胆地伸出双手从她后面拦腰抱起了她。
“向文,快放下我。”杨琼的双脚已经离地了,“你个傻子,莫后悔呀!”说话间,她一只手拉住面前一棵茶杯粗的小松树,一只手反过来紧紧地挽住了他的颈部。
二人紧紧地缠在了一起。向文现在想松手也脱不开身了。她毫无顾忌地低下头,将性感的双唇对准他黝黑的脸庞……
常言道,兔子不吃窝边草。向文本来是想吓唬吓唬她,没想到她来真的了。于是,他赶紧转过脸来,大声道:“我肚子饿啦——”
“我肚子也饿了……”杨琼这才饶了他,抬头冲着他笑了,“我们下山吧!回家吃饱了饭,我再讲给你听。”
向文赶紧点头,脸红破了。心想,还是找了男朋友的女孩子胆子大。
不一会儿,二人抄近路返回了石头湾。
杨琼三下五去二就弄熟了饭菜。吃完午饭后,她和向文就在门前的石凳旁边面对面地坐着。向文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钢笔,开始听她讲有关打工的趣闻轶事。
杨琼说,我先讲一个打工妹的故事。这个打工妹与你的小表妹同名不同姓,老家就在虎山背面的熊家岭村。她高考落榜后,就由父母作主订了亲,男方的家很富有,听说是个万元户。
谁知,出嫁那天,她走到半路上突然闻讯未婚夫意外身亡,迎亲的人又只好将她送回了娘家。由此,她成了“过路嫂”。有人私下议论说她专门“克夫”,因此再也没人敢上门提亲。饱受精神折磨的她,一气之下,离家到了县城打工。
起初,她自己找了一家小酒馆端盘子洗碗。可是,没过几天,小酒馆的老板娘亲自找她做工作要她晚上“接客”,她哪肯就范,乘老板娘没注意,偷偷地溜走了,连自己的行李都没来得及带上。
当天深夜,身无分文的她,偷偷地爬上了一辆长途货运车。就这样,她被带到了南方。在她饿晕街头时,一位好心人搭救了她,并托人把她送到了一家儿童食品厂做工。
从此,她安定了下来。由于她心灵手巧,又有文化,很快成了自己所在车间的领导的得力助手。前不久,她被破格提拔为车间主任助理……
“你说的这个打工妹,该不会就在你们打工的那家儿童食品厂吧?”既然杨琼这么知根知底,向文估计这个桃花一定与她们在一起。
“是的!”杨琼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他,并自豪地说:“在这个厂打工的老乡,大都是她介绍进去的。她也称得上是我的大恩人。”
“那她不想回家办厂吗?”向文又追问。
“你问到点子上了。”杨琼越说越开心,“她就是有这个想法。这次她也同我们一道回老家了。她说我们山区农副产品丰富,很适合办食品加工厂。但她要先看看情况。说是如果有可能的话,就找区企管会的领导商量,把破旧的区食品厂重新改造成一家像模像样的儿童食品厂。如果成功的话,不仅能带动本地的多种经济生产,而且还可以安排本地一部分年轻人就业。”
“看来,这的确是个好典型!”向文乐不可支,“我相信她一定会成功的。”
“看你这高兴劲儿,如同自己已经当上了作家。”杨琼也跟着乐了起来,“今天的便宜算是被你占尽了。”
“什么?”向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
“你别得意忘形,开年回厂后,我就对小珍说你欺负我了。”杨琼的脸上泛起了红晕。
“你敢——”向文一听,就象屁股下面安了弹簧,一下蹦得老高。
“我不说,我投降!”由于在自家门口,杨琼不敢再与他嬉闹,要是真的被他弄倒在地,让路人瞧见那该多难堪,于是赶紧举起了双手。
“我该回家了。希望你有空到我家作客。”向文见她认输了,便在原地站着没动。
“好吧!你早点回去,免得两个弟妹担心。我们有空再见。”杨琼又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。
在回家的路上,向文居然洋洋得意地哼起了刚刚从广播里学会的歌曲《甜蜜蜜》——
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
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
开在春风里
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
你的笑容这样熟悉
我一时想不起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