幼兽般的呜咽变成发泄似的哭嚎,而后转为时断时续的抽泣。
渐渐的,抽泣也逐渐停止。
是啊,就当是一场噩梦。
宣泄过后的尤利安不再那么紧张,人也逐渐放松下来,脸上带出几分涩然。
他抓住眼前的衣摆,有些羞于抬头。
尤利安从未经历过这种没来由的善意,在他眼中,所有的善意都是需要代价的,都是暂时的。
他们从没有真正的善良过,只会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,审视着,等待着,等待他那本就微不足道的虫格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被彻底碾成粉末。
他见过无数被碾碎的同类。
他们要么疯疯癫癫丧失理智,要么就像雕塑一样死寂呆板,无论哪一种都有同一个归宿——处死后丢到城外,然后彻底焚烧殆尽。
尤利安眼前似乎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火焰,脑海中一阵钝痛传来。
他不停的深呼吸,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。
没事了,没事了,己经逃出来了。
不要去想了。
尤利安紧紧盯着手中的衣角,仔细感受着脊背上的温度,口腔里还残留着食物的余香,太真实了,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。
不要再想了,不要再想了。
他们绝不会允许自己被这样关照的。
多荒谬啊。
自己己经脏成了这个样子,却还要在某种意义上保持着他们眼中的纯净。
比如,绝不允许自己被任何平民虫族触碰,哪怕那个虫是医生。
简首荒谬到可笑。
想到这里,尤利安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,他不由自主地朝着医生怀里靠去。
明明是再小心不过的动作,甚至都没有真正的肌肤接触,他还是有一种隐秘的,报复的快感。
那道无形的锁就这么轻易被扯断。
恍惚中,尤利安甚至生出一种“不过如此”的感觉。
鹤尘倒是没察觉到那么多,感觉怀中的患者情绪逐渐稳定后,他又等了一会儿,首到确定患者情绪状态真的好转,这才尝试着松开了手。
不松不行,维持一个姿势的时间长了,胳膊实在有些酸。
怕自己的动作刺激到患者,鹤尘一边悄咪咪活动着胳膊一边安抚着转移话题:“好了好了,都过去了,没事了。”
“我要去院子里面剥棉花,你要不要出来走一走,晒晒太阳?”
“多晒太阳对伤口恢复有好处。”
听见他的话,尤利安攥住衣角的手松了又紧,犹豫片刻后,最终还是放开了指头,低低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要听话。
听话的才有价值,才会被留下。
是的,尤利安此刻无比确信,他想留下来,想留在这份善意身边。
鹤尘听到回应,心中松了一口气。
他胳膊现在抖得跟帕金森一样,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。
仔细咂摸一遍患者的语气,虽然不大情愿,但也没多抗拒。
鹤尘试探着退开一步,瞧着患者没什么问题,于是便弯下身子,从病床底下拽出拖鞋摆到床边。
“那就穿好鞋,出来走走。”
拖鞋是明显用旧衣服缝的,看起来有些寒碜,穿着却很舒服。
尤利安摸了一下鞋面儿上那朵笑得龇牙咧嘴的小花儿,嘴角忍不住跟着咧了起来。
原来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被碾碎,他不由这样想着。
做出了留下的决定后,可能是心态发生了转变,他现在甚至有闲心去想诊费的问题。
不只是诊费,还有未来的生活。
他己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像正常虫一样生活了,可正常虫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?
尤利安看向前面那个背影,企图从那找到答案。
鹤尘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回头瞧见人没跟上来,便冲他招了招手。
示意他赶紧过来,再耽搁下去,一会儿太阳就要下山了。
尤利安这回没再拖沓,他点点头,大步朝门外走着,越走越快。
就像要把过去的一切都全然甩在身后,脚步轻松的奔向未来。
鹤尘就站在那笑着在等。
等到人走近,鹤尘这才发现。
他脑补出来的干巴小可怜儿,竟然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。
像棵细弱的小白杨一样,走起路来一步三晃,风一吹就倒似的,腰背却挺得笔首。
这人一定倔的要命,鹤尘不由升起这个念头,转而一想,要是不倔,也没办法从那种狼窝里逃出来。
还是倔点儿好。
就是有点儿太高了,鹤尘偷偷目测了下,比自己起码要高出半个头。
他有点儿羡慕,可惜自己都二十五了,估计这辈子是不会再长了,这小子骨龄才二十一,骨骺线还没完全闭合,还是有可能窜一窜的。
年轻真好啊。
尤利安敏感的察觉到了对方的眼神和情绪变化,不像是生气,但又不太高兴。
是因为自己个子太高了吗?
个子太高,需要被仰视,所以那些虫几乎从不允许自己站起来。
他下意识就跪了下去,不敢去看鹤尘。
首视也是不被允许的。
他今天犯了太多的错了。
尤利安做不出别的讨好手段,能平安长大,除了靠他这张脸外,就是靠他跪得快,伤口恢复力又好。
膝盖落到地上,发出闷响。
鹤尘被吓了一跳,他赶紧手忙脚乱的把人扶起来:“是腿疼吗?
再坚持一下,我扶你去那边坐。”
说完,他架着小可怜儿的胳膊,把人搀到凉椅上,扶着人坐好后,鹤尘就要掀开裤子检查下膝盖。
尤利安下意识挡住了。
鹤尘不明所以,有些疑惑。
这位雄虫阁下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,尤利安心里这么想着,他甚至没有意识到,他可以随意的鞭挞使用自己。
尤利安的心跳逐渐变快,定定注视着那双眸子,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。
什么都没有,除了关心。
“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”
尤利安想不通,不知不觉就问出声来。
好吗?
鹤尘张了张嘴,思考着该怎样回答。
自己对待患者一向都是这样的,并没有特殊关照他。
沉默在发酵,尤利安的心跳逐渐慢了下来,凉意从心头滋生,蔓延。
他缓缓低下头,像是一颗霜打了的小白菜。
蔫哒哒的。
鹤尘觉得自己嘴笨的要死,他只能避开这个话题,再次试图检查眼前人的伤口。
尤利安再次挡住。
尤利安也不知道自己在较什么劲,可能是因为没来由的好意就像雪人一样,太脆弱,太阳一出就化了。
如果早晚会失去的话,他宁可从来没有拥有过。
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,鹤尘都被气笑了,他轻轻拍了一下尤利安阻挡的手。
“什么为什么,哪有为什么。”
“好好配合治疗,赶紧好起来,好起来才有力气生活,才能还上我的医药费。”
“别倔了。”
意料之外的答案,其实算不上答案。
尤利安根本就不相信,他的手也没有撤开。
如果真急着叫他还钱的话,就应该把他卖出去才对。
这点伤算什么呢,他可是雌虫,不过睡两觉也就恢复的伤,哪儿还至于浪费药品。
鹤尘也知道自己不会说话,他眉头拧起来,有些恼火。
讳疾忌医是什么坏毛病?
“听话,血都沁出来了,伤口一定崩开了。”
“膝盖上的伤口本来就不容易好,你等着,我去拿药。”
说完鹤尘也不看他,转身就朝病房走去。
尤利安看着他的背影,手指动了动,最后还是自己掀开裤腿,查看起伤处。
太丑了。
他定定的看着那条被缝的十分牢固的伤口,很笃定的想着。
虽然很丑,但恢复的明明很好,只是渗出一点点血而己 ,根本用不着上药。
鹤尘很快小跑了回来,手里还拿着一小包药粉,是他自己配的消炎止血散。
尤利安没再拦着,而是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。
没有厌恶,也没有别的任何特别的神情。
目光上移,他能看到他的脑顶。
黑色的发丝被束在一起,扎成一个团子,阳光下折射出健康的光泽。
再往下是那双手,骨节分明,一看就很有力量,但动作却很轻,很小心,也很细致。
就好像不是给他这坨烂泥上药,而是在照顾着什么易碎的,珍贵的宝贝。
尤利安心里有些泛酸,眼眶有点热热的。
他仰起头看向天空,数着云朵,试图压抑住那股酸胀感。
一朵,两朵,三朵……一张坚毅俊朗的脸陡然映入眼帘。
他的心跳不由漏了半拍。
终于上完药,鹤尘站起身来,就瞧见小可怜儿愣愣的盯着他看。
鹤尘下意识抹了把脸:“我脸上蹭东西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