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玉,你家在哪儿,我遣仆从先送你回去。”
楚今安一手扶着小姑娘有些歪歪斜斜的身子,一手挡开来来往往的行人往玉湖院外走。
怪他大意,女娘只浅浅酌了一口果酒,却也有些醉醺醺的,或许应当是那糕点里也加了甜酒。他只得喂了她解酒汤,又耐心地询问她家住何处。
“家……”
郁枳迷迷糊糊的,努力看清脚下之路,胃里像是被火灼烧一般,脑袋又痛又飘忽,连脚下的路突然也变得歪歪扭扭起来。
她想挣脱旁人的手,身上又绵软无力。她嘟囔着,只觉得身旁之人好生聒噪,便抬手想捂住他的嘴,却又扑空,手指擦过脖颈,最后落在肩膀上。
“天色已晚,若不回家,你父母会担忧的。”
楚今安被平白挠了一爪子,心里也不恼,倒是耳垂有些泛红。他仍耐心地将小姑娘的手抓回来,又低声细语道。
“呃……阿兄会生气……”
“阿兄?阿玉兄长为何人,我让人通知兄长来接你可好?或者……”
“郁枳。”
楚今安话仍在喉头,便突然被不远处一声冰冷的呼唤打断。音色清冷低沉,像是沁了冰霜一般打在闻者耳畔。
他顺着声音望去,便见正前方拱桥上,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此刻逆着灯影,神色不明,但全身却散发着阵阵冷意和不悦气息,一双幽深的墨眸紧紧盯着自己。
准确来说应该是自己怀中的阿玉。
“阿兄?”
小姑娘突然在怀中动了动,缓缓抬起自己的头,有些迷糊地看向来人。
昏昏沉沉往前走了两步,又像是抬不起脚,垂下头绵绵软软地靠在了楚今安刚伸出的手掌之上。
刚赶过来的绿卿见此景,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。
她侧头,便瞧见自己公子此刻面色阴沉得可怕,顿时觉得这叶县四月寒冷如腊月隆冬。
突然,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哄闹,伴随的女子尖叫和惊呼。
“当心!”
只见从人群中飞出一暗金色球体,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楚今安那侧飞来。
间隔两三丈,竟全然无转向或减速之势头,眼见着就要朝……他怀中正低垂着头的姑娘身上坠去!
楚今安正猜测着来人于阿玉之间的关系,压根未注意到身侧飞扑过来的球。
却见,原本立于前方的男人忽然迅猛地朝他这边飞奔而来,还从他身侧的绿衣女子手中抽走一把长剑。
他瞪大双眼,下意识将郁枳拢入怀中。然而那男子只是越过他,朝右侧利落地挥了一剑。
长剑已然出鞘,将那横空而来的实心木球硬生生劈成两半。
楚今安侧头,仍未弄清状况,便撞上一双充满冷漠和一丝戾气的墨眸。
“放手。”
他轻启唇,朝楚今安伸出手。
“你是……”
“阿兄!”
楚今安正一头雾水,但又听见怀里的小姑娘喊了声阿兄。
他低头去看时,阿玉已经抬起头,似乎已经清醒过来,随后又微微挣扎着,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身前男人伸出的手之上。
他一怔愣,随后放开了自己圈着阿玉肩膀的手。
怀岁聿仍因小女娘刚才差点被球砸到而心有余悸,抬手将她快速但轻柔地圈进自己怀中,又不咸不淡地瞥了眼眼前的小郎君。
小女娘像是找到温暖的床榻一般,朝男人怀里凑了凑,寻了个舒适的角度,将脸埋了过去。
他揽着郁枳转身,面向那只被划破的球,随后抬眼看向前方正盯着这场闹剧的一群人。
“我竟不知,徐县令的儿子锤丸技术如此高超,睁着眼也能往我怀家人身上踢。”
人群之中已经让出来一条道,最中心的便是适才故意朝郁枳和楚今安扔球的徐允文。
此刻他酒意全无,脸色发白,四肢酸软,头顶忍不住冒冷汗,像是已然知晓自己惹出了多么荒唐的祸事。
谁人知道那女娘竟然是怀家人!
若他对楚今安是心怀嫉妒,疑心他真实身份,对着怀岁聿,他则是完全的敬畏和惧怕。
旁人不晓,但他却是知晓怀岁聿四年前,还非大理寺少卿之时,是如何雷厉风行整顿处置叶县县令,又恩威并施提拔他父亲上位的。
怀岁聿,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。
“大公子,我吃酒吃醉了,头晕眼花,绝非故意为之……”
他双腿颤颤巍巍,抖着唇,伏低做小般说道。
“便滚回家去,让你父亲看看他到底生了个什么样的蠢货。”
看着徐允文已瘫坐在地的狼狈之样,怀岁聿已然耐心全无。
他一只手无意识地轻抚着怀中人的后脑勺,另一手放在女孩腰间,渐渐加重力道。
徐允文脸上血色尽失,像是跳梁小丑般颇为狼狈地转身,跌跌撞撞往外跑。
一旁看戏的人神色各异,徐允文冲撞谁不好,非得惹上怀家大公子,这下怕是大大刹了他那横行霸道的性子。
再瞧着怀家大公子同那女娘亲密的样子,众人又是万般猜议,他们只知这江州怀氏有一儿一女,年龄相差甚大,可这姑娘也该是及笄上下了。
“已无事了,各位都散了吧。”
绿卿瞧着公子愈加不耐的神情,便拾起剑来,上前去遣散仍在围观的众人。
周围既静,楚今安倒是渐渐弄清楚了情况。大概眼前的男人正是阿玉口中的兄长。
“兄长,刚刚多有冒犯!今日都是我的错,不知道阿玉酒性不好,刚刚我已给阿玉吃过解酒药。”
他微微俯身,朝怀岁聿规规矩矩地行了揖礼,礼数周全又稍显局促,倒看得出来是真心在向人家道歉。
但怀岁聿却觉得楚今安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不顺眼,特别是一声声“阿郁”和那声“兄长”,听来十分刺耳。
想起刚才眼见的一幕幕,他眼底倏尔变得黯淡起来,眸光似深潭幽邃,轻启唇瓣,声音亦十分冷淡。
“嗯,有劳你照应她了。”
他随意应了一声,便俯身,一气呵成将怀里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抱了起来,随后便绕开楚今安,稳稳当当地朝外走去。
楚今安也听出了男人声音中的不耐和敷衍。但他自觉没有照顾好阿玉,便也理所应当受人家兄长埋怨,只是他担心阿玉会因此受家人责备。
他转身望向男人背影。
高大的白色身影将阿玉完完全全罩住,从身后只能看见一截粉色裙裾,和一两缕从臂弯处垂下来的青丝,在空中小幅度摆动。
一走一晃,像是晃进了少年的心里。
……
马车内,怀岁聿揽着郁枳的手仍未松开,身上的披风也被他解下,严严实实地搭在郁枳身上,倒闷得本就有些酒意上头的郁枳更加透不过气来。
“若是想继续装睡下去,我便连夜送你回江州。”
听见男人冰冰冷冷的声音,她浑身一僵。
刚才怀岁聿将自己揽过去时,她便已经有些清醒过来了,只是害怕挨骂,便又开始装睡过去了。
她咬咬牙,视死如归般,缓缓抬起热得快要冒烟的头,试探性地瞧了眼身侧人。
他仍微沉着一张脸,一双幽深的眸子此刻正锁着自己。
“阿兄……”
“你知晓自己还未及笄吗?净拿我的话当耳旁风,母亲平日里就是如此教你的?孤身跟着陌生男子出门饮酒,今日还差点被旁人欺负了去,若是我不来,你倒是还要和别的男子一起站着挨打。”
怀岁聿神色冷峻,清润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,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责问。
他向来处事自若,鲜少为旁人之事动怒,也懒得多费口舌,此刻却难忍心中怒意,罕见地对郁枳沉下脸来,神色紧绷,眸若寒冰。
“知错了,我知错了,您别骂我了成吗?”
她被念叨得头痛欲裂了,连连告饶。
“那你且说说,错在哪儿了?”
“不该出门不带绿卿一起,不该偷偷喝酒,不该装睡,不该惹哥哥生气,不该拿你的话当耳旁风……”
她掰着指头,嘴里还念念有数,有模有样地罗列自己的宗宗罪行。
见她越说越离谱,怀岁聿眉心一簇,冷着脸打断她。“还错在哪儿了。”
“还错在……额……还有哪儿出错了啊?”
她懵懵懂懂地抬头,圆溜溜的眼睛被酒气熏的泛起水润来,更加显得楚楚可怜。
“哼!如此随随便便和陌生男子饮酒,你真当世间男子都非酒色之徒?若是遇见心怀不轨之人,你该如何自处?”
他特意将绿卿调到郁枳身侧,便是怕她受到丁点伤害,想起今日那男子同她搂搂抱抱,自己就想亲手折断他那双不知分寸的手。
“今安人还挺好的……”
见男人盯着自己,脸色更加森然起来,她连忙闭嘴。
“错了错了,下次绝对不会和陌生人待一块儿了,我发誓!”
她使劲抬起自己软绵绵的手,举过头顶发誓,以证诚心。
怀岁聿心中虽仍有郁气,但脸色还是缓和了几分,他伸手将小姑娘的手重新塞回披风里。
“哎呀,您就先别唠叨了,我头好痛,我要睡觉。”
她嘟囔着嘴,理直气壮地用披风盖脸,又自顾自地往男人怀中挤挤,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,像是全然忘记刚刚卑微道歉的是谁了。
这次轮到怀岁聿有些哭笑不得,轻叹一口气,又颇为不解气的说了句“活该”。
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轻轻揉着怀中女孩的太阳穴,为她疏解疼痛。